2020年8月19日

《不如歸》的虛構與真實


看過2019年日本大河劇《韋馱天~東京奧運故事》觀眾一定對三島家領袖—三島和歌子的強悍氣魄印象深刻。這位有「女西鄉」之稱三島夫人正是日本作家德富蘆花(1868-1927)名著《不如歸》當中的惡婆婆「川島慶」原型。

《不如歸》敘述明治時代的日本,出身名門的海軍少尉川島武男與陸軍中將片岡毅的長女片岡浪子新婚,夫妻感情甜蜜,引起婆婆嫉妒不悅,對媳婦事事為難極盡嘲諷。一年冬季,片岡浪子染上風寒,本以為逐漸好轉,卻因爲婆婆趕製一件襖衫,小感冒復發惡化成肺病,從此臥床不起。婆婆以肺炎的妻子會傳染給家族成員,且無法生下健康的子孫為由,趁兒子離家出海,休退片岡浪子。
圖片來源:Wikipedia

命運的陷阱默默地在那裡等候著。人不知不覺地向它走去,雖說是不知不覺,但是走過去的時候會逐漸感到一種冷氣,誰都是如此的。──《不如歸》

小說情節不僅止圍繞家族情感,返家後不見愛妻的川島武男負氣離去,立刻回到橫須賀的軍艦上,投身甲午海戰。《不如歸》其中一篇章是以川島武男所服役的日本海軍聯合艦隊松島號為第一人稱視角,具實鋪寫日清甲午戰爭中的黃海海戰,甚至藉由海軍士兵之口,言及李鴻章以及聯合艦隊與北洋艦隊交戰場境。

《韋馱天~東京奧運故事》其中一幕,是三島和歌子在看劇院看電影時,發現螢幕上不斷在川島武男與浪子之間從中作梗蓄意為難,甚至藉病休離媳婦的惡婆婆所影射的對象正是自己,而川島,也只是作者將「三島」的「三」字橫放成「川」的暗示筆法。《不如歸》小說確實改編自真人真事,主要角色皆來自幕末明治初期的薩摩藩士家族。根據《日本文學大辭典》編者藤村作記述,1896年(明治二十九年)德富蘆花在逗子的柳屋旅館遇見一位婦人,婦人為陸軍大將副官之妻,她將大將女兒的悲慘際遇告知德富蘆花,德富於是據此為藍本,創作出膾炙人口的小說。或許是受到托爾斯泰作品的啟發影響,川島武男受到家庭壓迫,與相愛的妻子因母親破壞而從此別離,於是自暴自棄將身體當作砲火的標靶,絕望地置身戰場,以國家戰事作為情感失意的寄託。因情感挫敗而參戰的心態與《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1877)書中的伏倫斯基(Vronsky)頗為相似。

德富蘆花生於1868年(明治元年),可說是和日本明治維新同時誕生的。伴隨日本邁向現代化,政治、外交、軍事、教育、經濟等一連串的改革進程,至於牡丹社事件、甲午戰爭等,日本在海外獲得殖民地市場和資金,資產階級與社會矛盾逐漸尖銳化。《不如歸》描寫明治後期日本封建家庭制度底下的親族關係,包含夫妻、婆媳、母子與新舊道德、義理人情,甚至宗教信仰、傳染病和家國戰爭,婦女歧視等議題,並非單純的夫婦情愛,而是透過薩摩華族的家庭悲劇,揭示對於封建桎梏的批判與抗議。上流社會的冷酷殘忍,假仁假義的愚蠢蠻橫,也不僅日本獨有。1898年(明治三十二年)小說開始在國民新聞連載,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迴響,1900年(明治三十三年)由民友社出版單行本,在日本暢銷風行,也多次改編翻拍成戲劇電影。

小說人物「浪子」的原型為陸軍大將大山巖長女「大山信子」,真實人生於1896年(明治二十九)正值二十芳齡即因肺病過世,悲戀別離的丈夫則是銀行家三島彌太郎(1867-1919年)。「大山信子」之父大山巖(1842-1916年)是西鄉隆盛的堂弟兼鄰居;生母為吉井友實之女。而曾經留學海外,梳著西式髮髻,時常謾罵中傷浪子的繼母原型是出身會津藩(原姓山川),有「鹿鳴館之花」美稱的大山捨松(1860-1919年)。大山捨松是第一位在美國大學被授予學士學位的日本女性,擅長英、法、德語,歸國後不僅活躍於社交場合,也致力女子教育,投身慈善事業。或許是《不如歸》太過知名暢銷,這一位象徵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新時代女性,受到小說影響,曾經收到惡意指責的匿名信。而德富蘆花直到1919年(大正八年)才表示是因為小說情節需求而誇張渲染,對此公開致歉。

德富蘆花(1868-1927)原名德富健次郎,出身肥後國(現今熊本縣)葦北郡水俣村。父親德富一敬思想開明,曾經在明治維新中以新知識進行藩政改革。兄長德富豬一郎,別號蘇峰,陸續創辦民友社、國民新聞社發行報章書刊,影響力橫跨政治、藝文領域。1929年(昭和四年)二月德富蘇峰乘船「瑞穗丸」前往臺灣,自基隆登陸後,第十二任臺灣總督川村竹治也為德富夫婦舉辦歡迎會。德富氏視察旅遊期間,從北到南縱貫臺灣西半部以及宜蘭地區的訪查遊覽頗受敬重禮遇,多由總督府官員和當地仕紳負責接待。行程包含臺灣總督府及總督官邸、臺北大學、臺北醫院;經由角板山至新竹、臺中,當然也走訪風景名勝如日月潭、阿里山、鵝鑾鼻和臺灣神社、宜蘭神社、北白川宮能久親王遺跡和農林學校等,相關行程也刊載於《臺灣日日新報》。返回日本後,德富豬一郎將臺灣旅行途中各地歷史風土和經濟活動等考察見聞與相關論述,佐以照片,書寫成《臺灣遊記》。
1895年,臺灣成為維新政權的第一個海外殖民地。在帝國疆域南方的臺灣──是代表未知與希望的島嶼,有志之士的機會之島,或是自我放逐者的棄域;是資本主義的生產工廠,也是衝破社會階級藩籬的試驗地。停筆於兄長前往臺灣三十年前的小說《不如歸》最後的結局呢?

川島武男在進攻臺灣的軍艦上,得知妻子離世的消息。返回日本後,與岳父在片岡浪子的墓碑前相擁而泣。這位陸軍將領這麼說道:

振作起來吧,前程遠大呢。……啊,好久不見了,武男。咱們一同回去,慢慢地把臺灣的情形講給我聽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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